第1013章 山野小村聚豪杰
陆九渊作为冉冉升起的一代儒宗,自诩见多识广,属于是大风大浪见得多了。
但从这两日的经历看来,陆九渊还是觉得自己乃是井中之蛙,水中浮游,不知天地高远,也不知春夏秋冬。
先贤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不欺人。
不来到这宝岛之上,怎么能如此大开眼界?
“青蒿能治疔疟疾,其实在东晋葛洪所着《肘后备急方》中有写,但是医学院所实验时却并没有作用。”
“当日恩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天子给了个思路,让恩师用格物学的方式,来反哺医学。正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是也。”
“恩师受到了启发,意识到蒿草也有许多种,可能并不是寻常见的,因此找来萎蒿、艾蒿、白背蒿、臭蒿等各种植物,统一实验。最终发现了药方中所说的蒿草乃是臭蒿,也就是如今的青蒿。大约有三成的疗效。”
“后来制药过程中,恩师又发现,沸水熬制的汤药会让其中成分衰减,所以选择了阴干磨粉,清水浸泡的方式来制药,疗效到了五成。”
“再后来,恩师觉得青蒿之中应该是有某种成分能起到杀灭疟疾的作用,就想要将其分离出来。后来终于用烈酒之精……哦,在医学院中被称为酒精……将青蒿之精拔出,也就制作成了青蒿斩瘴丹,一粒的疗效大约能到七成。
如今已经开始在海船水手中发放,只不过酒精珍贵,丹药太少,不是急症还得继续灌青蒿凉汤。”
清晨时分,抱着《赤脚量天手册》睡了小半夜的陆九渊睁开了眼睛,脑中却依旧回荡着昨夜宋云鹭所说的话。
平心而论,这两日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如这个故事带给他的震撼。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医学通过格物学的方法来解决的一个千古难题,而且从头到尾脉络清淅,都是无法作假的。
医者通过心学能做到吗?
陆九渊只是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就不由得苦笑摇头。
他就是心学派大儒,如果能做到,早就去做了,还至于抱着这本印刷明显粗糙的《赤脚量天手册》不放?
所谓心学就是心即理,心中自有大道,不用外力,只要修身养性,就可以获得至理。
可陆九渊自认为并没有获得至理,而有人却通过格物论来获得至理,这岂不是说明格物论方才是进步的阶梯?
就比如说那位在家养胎的徐公,她难道就没有获得医道至理吗?她再多搞出两套相同等级的发现来,信不信后世医者将会尊她为万世师表?
陆九渊万万没想到,他在朱熹老家福建讲学时万人空巷,当时他是以犁庭扫穴势如破竹的姿态来清扫理学的。却在远离大陆的这方宝岛之上,被格物学的偏门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学说击的粉碎。
心乱如麻之间,陆九渊听到屋外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他连忙摇醒钱端礼,打开房门向外看去。
却只见只睡了区区三个时辰的宋云鹭已经生龙活虎,正在云山部的那座小广场上挥斥方遒。
陆九渊不顾钱端礼还在打哈欠,立即拉着他凑了上去。
“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说了,你们不信。牲口与人要隔开,粪坑与吃喝也要隔开。”
“……水要烧开了再喝,也不要吃生食,不要说砍柴艰难,总比肚子里长虫子要好。”
“……另外,还要烧石头,烧成石灰,洒在周围……可以防蚊虫蛇鼠……”
“……臭水塘都想办法排干净,都是病源。”
与上一次充满戒备不同,这一次阿棒连连点头,心悦诚服:“大巫说的有,我立即就去做。”
宋云鹭负手笑对:“下个月我应该还会来,阿棒,你是个聪明人,学习汉话也快,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这边话声刚落,却听到云山部外围有人大声呼喊起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两句汉话。
一直跟在宋云鹭身后的两名汉人武士立即向着彼处跑去。
钱端礼立即就精神了:“这是有人来救咱们了吗?”
陆九渊摇头:“不,钱相公仔细听,这不是江南口音。”
“哈哈哈!老宋!听说你落难了,我来助你!”
片刻之后,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一名身着锁子甲,外披罩袍的昂藏壮汉带着十馀名相同打扮的武士从山林小道中鱼贯而入,遥遥见到宋云鹭后,连连挥手。
宋云鹭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只是抹了一把脸:“何子真!你个王八蛋,赶紧住手,莫要打起来,这是老子好不容易做成的局面!”
十馀名披甲汉军闻言放下了兵刃,而那些已经拿起木矛围上来的野人青壮也在阿棒的呵斥下渐渐退去。
何子真大步流星,嘴上却不停:“老宋,我刚到北港就听说有个贵人被山中野人掳走了,林宗臣那厮已经快要疯了,我一想就是你。
这不,我立即就带人过来了,怎样,是不是心花怒放?觉得我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宋云鹭闻言也没有从容姿态,反而有些龇牙咧嘴:“你这贼杀才,我之前明明跟你说过,要来这些部落中治病做防疫,你怎么又来这出?”
三两句话之间,何子真已经来到近前,却没有回答宋云鹭,而是扭头看着面露畏缩之色的阿棒。
上下打量了阿棒一番之后,何子真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大白牙:“你认识我。”
阿棒连连摇头。
他虽然不认识何子真,却是认得这身盔甲与那红黑相间的罩袍。
当日山中野人部族组成联军,浩浩荡荡席卷向北港,想要吃顿饱的,却被这些刀枪不入的铁人正面痛击。
阿棒记得很清楚,就是穿着这身古怪衣服之人骑着四蹄铁马,在野人联军的阵中放肆践踏砍杀的,无数行山走河如履平地的好汉连一个回合都没挡住,就变成了一块烂肉。
何子真收回了择人而噬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了陆九渊与钱端礼,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不是老宋被掳走,那自然就是你们二位了。请问陆先生与钱相公贵姓啊?”
面对此等明显的调侃,陆九渊心中再次咯噔一下,却还是强笑道:“这位何将军说笑了,我等都是无名小卒罢了。”
何子真哈哈一笑:“你这个陆先生可比我认识的那个陆先生要差上许多,也不想想,北港已经因为你们二人被掳而闹得沸沸扬扬,我又不是没有耳目,又怎么会寻不到消息呢?”
陆九渊哑然,随后也只能笑道:“自然是比不过陆相公的。”
何子真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陆九渊,方才歪头看向钱端礼:“钱相公,宋国的知枢密院事,西府大相公,天上掉下个宋国相公落到这宝岛上来。啧啧,怎样,想不想跟我去燕京走一趟?”
钱端礼又有想要哭的冲动了。
“何二郎!”又有一声怒喝从山林边传来,唤作阿棒的头人几乎以一种麻木的姿态向东南方望去。
彼处有近百劲装武士从山林中鱼贯而出,为首之人正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将。
“有我李宝在此,你还想将我大宋相公掳走吗?”
跟在李宝身后的李公佐手中拎着一名野人,对何子真露出一丝干涩的笑容,算是打招呼了。
这名野人正是之前被林三擒获的那个,他在挨了两鞭子之后就全都招了。不过当时已经入夜,因此林宗臣再焦急也只能聚集人手,蓄势待发。
李宝在得知这番消息之后大惊失色。
这要是宋国的西府相公与大儒一起被野人吃了,那就要成名垂千古的笑话了。
李宝不敢怠慢,立即带着精锐亲兵,与林宗臣一起行动,并在第二日早晨来到了云山部的地界。
阿棒看着这伙子汉人,汗水立即糊满了整张脸。
云山部的领地就如同公共厕所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也就是有了密林遮护,外加汉人懒得组织人手清缴他,否则早就扫荡一空了。
只能说小岛野人部落面对正经战斗民族时根本尤如蝼蚁。
何子真与李宝对峙片刻,随后笑眯眯的看向了满脸尴尬的李公佐与林宗臣二人,终于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
“人能凑这么齐也是不容易。”何子真扶刀昂然说道:“这里有宋国的相公、大儒、将军、豪商,也有我们大汉的将军、船主、医官,还有个宝岛本地部族的头人,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正经的场子。”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要商议大事,就在此地商议,由诸位共同见证,如何?”
何子真朗声说完,李宝就已经点头:“老夫也是这个意思,这里不止天高皇帝远,就连北港也是相距几十里,倒也不怕隔墙有耳。”
捂着胸口平复心情的钱端礼终于反应过来两件事。
其一乃是林宗臣究竟在忙什么;其二则是李宝为何扔下两浙海军来宝岛。
合著都是为了与大汉作勾兑吗?
且不说心乱如麻的钱端礼,另一边,宋云鹭赶紧让阿棒帮忙清扫小广场,好给这些大人物清出空间作会议。
阿棒作为头人,心思相对敏捷一些,他一边暗示老弱妇孺赶紧往深山里跑,一边带着几人慢吞吞的收拾广场。
云山部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